杭州有一条路叫麻城路,位于西湖与西溪之间。这条路不长,也不宽。每当我走在这条路上,我就会想,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,曾经埋葬着一个人,连同他的遗憾。
南宋诗人姜夔,又名白石道人,善诗书乐,卒为庶民。他一生有过一段恋情,刻骨铭心,时常在文中流露,但始终不多说。半个世纪前,陈思与夏承焘细心探寻,终于让这段恋情更为完整地浮出水面。大致情况是,姜白石早年居住在合肥,与一对擅长弹琵琶的姐妹相识并相恋,但因无法谋生,她们不得不四处漂泊,终其一生都不能生活在一起。这成为白石心底久久不能释怀的痛,他没有办法向别人诉说自己的所思所想、所欲所为、所愧疚之情,除了真正知心的朋友稍知一二。夏承焘说:“其孤情不为人所谅,而自不能自已”,只能通过文字流露些许心声。他诗中唯一提到这段情缘的绝句,是《送范仲讷合肥三首》。第一首“客梦常在江淮间”已表此旨。第二、三首诗说:
我的家人过去住在赤栏桥,那里从来不会寂寞,因为邻居们会来探望我们。
你到那里,正是仲秋时节,巷弄里的杨柳在西风中沙沙作响。(下)
我曾在小帘的光亮下写过许多诗,回首青山已失往事。
刘浪等他还没老,一定会回来的。请你转告你的老朋友。(第三部分)
仍是欲言又止。他宁可提“邻里”或“故人”,而不愿直接说“美人”。但他明确地提到“我家”,多么亲切;“小帘灯火”,多么温馨。“六郎”指刘晨与阮昭在天台遇仙的故事,结为夫妇后又分别,想复合,却无路可寻,与白石的离别恨别离如出一辙。“六郎难相约,雨散云自此飞去”,所以“回首青山”是对天台上世外桃源的向往,“失后期”是多么的凄婉、痛苦和叹息。但让钟讷帮我带个话给你: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。克制的语气和不变的信念,真是朴实深邃,温柔淳厚。
周旭良曾写过一篇短文《读诗小札》,盛赞这两首绝句“有灵气,有韵味”,特别阐述了最后一句的神秘魅力:
奇怪的是,第二句引用了“青山不老,绿水长流,后会有期”这一常见比喻,第三句用了一个不太恰当的耳熟能详的典故,应该算不上是好诗。但我每次背诵第三句“定重到”时,只读到第四句“凭君”两个字,喉咙就堵住了,读不下去了。是不是因为我比作者当时知道的还多,所以为他感到难过?还是因为“定重到”是平声,让我背诵时不自觉地读了这三个字(读作“中”),于是被压抑的情绪就会像被开闸的洪水一样涌入下面的“凭君”两个平声中,再涌入下面的“说与故人知”中?真是这样吗?这其中有多少是客观分析,有多少是主观臆测,实在很难说。
钱钟书说,中国文人历来以文载志,以诗抒怀,以词抒诗所不能表之志。白石两首诗仍属于“表”所不能表之志的范畴。据夏承焘《姜白石词年谱注》考证,其词中与此情怀有关的多达二十二首,占其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,足见他对此情不忘。前人多因不了解其才能,常责其词难懂。王国维讽刺他“白石有风骨而无情”,顾遂也批评道:
白石等人总是不愿意将自己的真面目展现给别人,不愿意将自己的心扉向别人敞开,总是拐弯抹角、遮遮掩掩,其实没有必要这么做。
白石爱打扮,没有感情。白袜子不踩泥。这样的人,不愿意努力,不愿意感情。姜白石太干净了。清水不出大鱼。
在姜白石的恋情没有被揭露之前,他招致如此非议也不足为奇。如今我们知道,在两宋文人中,唯有陆游能与姜夔相提并论,专情深厚。这也让他的诗作极其感人,那便是如陆游“回眸四十三年梦,灯火阑珊无人说我心痛”般的无声恨意。他滤渣净土的“洁”,他设谜猜套的“迂回”,既是艺术功底的功劳,也是人生的秘密。那种令人心酸的克制,正是顾遂在评陆游《菊枕》诗时所说的:
虽然我不能说,但能够说些什么真是太好了。
更能说明问题的,或者如周旭良所说“最痛苦的”,是宋宁宗庆元三年(1197年)正月,蒋白石创作的一组五首诗《鹧鸪天》。这一年,按照夏承焘的推算,白石43岁,也就是今天已是中年,但古人都以老人自居。然而,他一生难忘的爱情所勾起的深沉情感和委屈心理,隐隐跳动的脉搏,逐渐急促的呼吸,不断上升的血压,失眠的心情,强忍住的泪水,即便过了800多年,依然历历在目,犹如昨日。
接下来,我试着解读一下这组词。这五首词都是由感受、思考、创作而来的,并非有预谋、有整体设计,而是有内在的统一性。一首词曲中常常有重复的韵脚(如“伤心”、“归来”、“知否”),这些都表明,在这段时间里,就像法国诗人瓦莱里写《海边的墓地》时一样,诗人的内心始终盘旋着一个没有内容的旋律,无法摆脱,执意占据着他的心灵。白石所做的,就是原始意义上的“填词”。